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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怎么能写一本好书

这两天看了一本书,The Post-American World。感觉写的不太好。我之所以想起来看这本书,完全是因为偶然看到了下面这张照片:

很可能不少人跟我一样被奥巴马影响,此书在社区图书馆一直有人排着队等。亚马逊的评价不低,平均四个星。作者 Fareed Zakaria,本质上是一个记者。

我们想要了解天下大势,一般通过四个渠道:
– 最快最直接的办法,一个是听亲朋好友介绍亲身经历,一个是上论坛博客看业余选手人肉搜索,或者民间政治家写的策论。民间策论是不可替代的,因为只有民间策论才敢于直接谈打台湾的渡海战术,今天看到一篇甚至研究怎么突袭新德里。
– 其次是报纸,或者报纸的网站。特点是比民间知识慢不了多少,但是信息绝对靠谱。
– 其次是杂志。最快的杂志也要每周一期,相对较慢。
– 最后是书。一个事情一旦进了书,就是历史而不是新闻了。

上面的次序是追求快。如果追求的是思想,那么就必须倒过来。报纸的重点是报道一件事,或者一些事,或者一些事的趋势。杂志要深沉一些,时代周刊特别喜欢”最有影响力的100人”之类的话题。比如最新一期封面谈论的是马克吐温。

但不管杂志和报纸的文章多么有道理,记者永远都是记者。记者的特点,第一,是长于一”事”一议,而短于全局思维。第二,记者主要报道别人的思想,而没有多少自己的思想。记者,主要是写一些时效性比较强的东西,报纸杂志开个专栏最好。写书,那是学者的事情。

但是有的记者也写书。

记者写书的最高境界,我认为就是 Thomas Friedman 那本《世界是平的》了。你见多识广,采访了很多风头浪尖的人物,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个新趋势,你看到并且总结出来,这就是你能做到的最好了。

诸葛亮也许关注月旦评,但记者永远也成不了诸葛亮。黄健翔李承鹏再能骂国足,也当不了国足教练。松鼠科学会再会写科普,也发不了正经论文。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果你追求广度,你就无法追求深度。一个人要想在某一方面有真正的创见,需要极其严格的专业训练和人生经历,这是记者们做不到的。

具体到这本书,作者注意到了世界的多极化趋势,注意到了战争和恐怖主义相对经济增长的大趋势来说微不足道,注意到了中国和印度崛起的模式。但是这些都是 老生常谈。只有整天看电视的家庭妇女才真以为这个世界水深火热。而邓 小平早在30年前就已经告诉我们冷战结束了,和平和发展是世界的两大主题了。

美国人写书(此书作者是印度裔),一般都有大量的数字和参考文献,包括对学者言论的引用等等,此书也一样。问题是对于经常看此类书籍的读者来说,这些材 料毫无新意。此书作者跟我的印象完全是在重复包括 Friedman 这样的记者同行在内的其他人的话。『the rise of the rest』, 跟『the world is flat』,有什么本质区别?同样是谈中国崛起,同样是拿郑和下西洋说事儿,此书跟《中国震撼世界》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一本真正的好书,思想一定要够酷够狠,得让人看完感觉自己的思想被改变了才是上品。记者也能写出够狠够酷的书来,要点是你采访你选材料要有一定的针对性,而不能过分追求全面性。滴水不漏没意思,也没意义。

其实就算写物理学术论文也一样。有的文章写的很长,面面俱到,你都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好的论文一定要”主观”。科学是客观的,但具体到你为什么非得写这篇文章不可,其动机一定是主观的。

你真有,或者你真的获知了,什么重大的新思想么?没有就别写书。…

最具杀伤力的辩论绝技

本文介绍一个杀伤力极强的辩论技术。我多次看到高手使用这个技术,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第一个把它形成理论。这个技术是如此厉害,以至于我本人从来不敢在生活中使用,害怕下手太重伤了活人。

一讨论社会问题就会有辩论,其中的根本原因倒不是说社会问题就不存在”正确观点”,而是因为就算有”正确观点”,这个正确观点也不好用实验证明。比如有 人说,共产主义一定是政治家而不是科学家发明的,因为如果是科学家的话应该先用小白鼠做实验。物理学家为了证明一个理论,如果花上几十亿美元做实验,大家 就会觉得太多了。可是如果有谁胆敢拿一个国家做实验去验证他的社会理论,那成本必然不可想象。因为这个原因,社会问题的局面往往是辩论不可避免,而且大多 数人往往因为自己的特殊利益或立场或教育而坚持自己的观点,心里实际上对这个观点是否真正确也没底。在这种情况下辩论的技术就比观点本身更重要了。

诡辩术是一个技术,然而一旦使用往往会让人不屑。比如千年以前印度佛教界对外道使用的诡辩术,一个特色是绕来绕去说车轱辘话,就无法令现在的人心服口服。而我要说的这个绝技,一出手就可以让对方彻底心服。

我把这个技术叫做”我比你更了解你的观点”。

举个例子。比如说包括我在内很多人认为一人一票选总统不是一个好制度,尤其是在不发达的地区,选民很容易被政客的虚假议题左右把陈水扁选上来,即使是在 美国这样的发达国家,这个制度也有很多弊病。而另一帮人则认为一人一票选总统是个好制度。中国人辩论这个问题,本质上实际讨论的是中国是否现在就应该实行 一人一票。我们不能做实验,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辩论。对于这个问题的辩论,《南方周末》梁文道的一篇文章《假如民进党赢了,民主就是个坏东西 吗?》(http://www.infzm.com/content/5583)就使用了我说的这个辩论技术。

这篇文章的关键 技术是,作者一上来首先证明他比那些认为民主是个坏东西的人更了解为什么会有人认为民主是个坏东西,甚至举出了他们可能都不知道的具体例子。比如台湾评论 家杨照曾经心仪民主,后来对民主失去了信心。像这样的例子完全可以被那些想要证明”民主就是个坏东西”的人使用,可是在你根本不知道这个论据的情况下,人 家替你先说了。

我比你更了解你的观点,如果让我写一篇支持你观点的文章,我写的比你还好,但是我反对你的观点。这就是这个绝技的核心。试想一个水平一般的中国左派如果看到这里,自己的气势一定就完全没有了。

这个技术的心理学根据是这样的。喜欢辩论社会问题的,大多数是文人知识分子,而且其中必然绝大多数都是”小”文人,”小”知识分子。小文人小知识分子最怕什么呢?最怕别人知道的比自己多。

张岱说他为什么要写《夜航船》,讲了一个故事:【昔日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 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来,且待小僧 伸伸脚。】

这个故事深刻的表现了中国小文人小知识分子的弱点:对拥有知识的虚荣。人家高谈阔论,说出一两个自己不懂的道理来, 你虚心学习就是,能叫个好就更好,有必要”畏慑,拳足而寝”么?等到一旦发现自己也知道一两个人家不懂的东西,马上就”伸伸脚”,整个一知识的势利小人。 在今天的论坛上,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小人物。别人文章如果写的好,跟帖的往往是学理工科的青年,那些自负的文人一定选择”畏慑,拳足而寝”。文人只在 一种情况下回帖,那就是他发现别人文章里面有个毛病,或者这方面他比别人知道的多。这个”我比你更了解你的观点”技术,就是专门对付这些知识的势力小人 的。

“知识虚荣心”越强的人,这个技术对他的杀伤力就越大。如果文章后面再像南方周末这篇一样多使用几个不常见的专业词汇,打击的力度可以更大。

应该注意的是,这个技术对非知识分子不好使。比如最近莎朗斯通说汶川地震是天谴,有人作文反驳说你这个天谴说不新鲜,当初也有人说美国地震天谴。这也是 使用了”我比你更了解你的观点”的技术。然而这里这个技术对莎朗斯通是不管用的。首先”天谴说”根本不是什么高深理论,不怕你证明它”不是原创”;其次莎 朗斯通不是知识分子,她才不在乎你是不是懂的比她多。

然而归根结底,这个辩论技术跟你说要辩论的观点的正确与否没有逻辑上的必然联系。你懂得比我多,你就一定比我正确么?根本不是这样。因此本文并不提倡使用这个技术。关于怎样才是科学的研究问题的方法,我将另写一文。…

读李康《运命论》

这篇李康《运命论》文章,我有些意见。

首先对“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这句话的解释,西西河论坛履虎尾兄说 -首先解释什么是“运”,什么是“命”,什么是“时”-

我认为解释成“治乱,全是因为运,穷达,全是因为命,贵贱,全是因为时”更恰当一些。

我理解这篇文章总体意思是这样的。

文人(也就是知识分子,当然很多人对这个词汇太敏感反对使用这个词)的个人遭遇其实跟他怎么努力或者才能大小关系不大。知识分子都有才,没有才能敢用那么贵的文具么。

文章首先开明宗义:知识分子的个人际遇完全取决于国君是不是明主。我有才,这不用怀疑,需要怀疑的是你有没有这个眼光用我。你用我,就是我的命好,你不用,是我运气太差,我也不抱怨。

然后具体展开,举了很多例子,比如伊尹啊姜子牙啊张良这些知识分子,他们天生有才。在这个君主这里用不了,到了那个君主那里就被用了,就发达了。“非张 良之拙说于陈项,而巧言于沛公也”,等等这些话就是说知识分子的才能就是天生的不变的,你用不用是你的事,当然你用不用我决定了我的命运。所以我的才能我 做主,可是我的命运我做不了主。

这里我抬杠一句,苏秦。苏秦第一次出来游说各国不成,第二次一说就六国相印,难道那些国君突然学好了?其实是苏秦自己进步了。这个例子说明真实情况是别人用不用你有时候跟你自己的才能是有点关系的,而不是像李康认为的完全无关。

我们接着李康的思路看。既然知识分子的命运取决于国君是不是明主,那么国君是不是明主又是什么决定的呢?是完全随机的么?

李康认为不是随机的。国君明不明,是由神秘的“气数”决定的:“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孔子之所以不能得志是因为周朝不行了,周朝之所以不行了是因为算 卦的早就算好了周朝只有30代700年气数。孔子不幸生活在一个周朝气数已尽的时代。所以李康特别赞同子夏的观点:“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文章以下部分就是虎兄所说的了,我没有仔细读,也就是如果时代不行了男女都一样,那么知识分子应该怎么办呢?最后结论意思,基本上是说你要做拼命硬干的人我也佩服你,不过我看明哲保身(“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这篇文章太牛,又是一个成语出处)更好。

总体上我觉得这位李康李萧远是个自命清高的无用文人,属于诸葛亮说的那种“纸上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的小人之儒。跟东方朔那篇“大隐隐于朝”文章差不 多,说来说去无非是说其实我很牛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东方朔比较幽默,说我没表现出来,其中有我想当隐士主动不表现的因素。而李康则说真不是我不行,而是 你不行,是社会不行。

对于历史为什么是这个历史,李康的理解完全限于天命而不去思考研究历史趋势。孔子那一套在春秋末期大争之势 时期行不通是必然的,不是什么圣人不圣人的问题。关于个人命运与历史大局的关系,李康这套“明主贤才君臣机遇说”跟街头评书艺人的水平没什么区别。马克思 在《路易*波拉巴的雾月政变》这篇文章的观点也是个人命运服从历史大局,但是境界比李康这篇显然高了那么一点点。

为了进一步理解人能不能改变命运,可以看看《无间道》第三集。陈道明说往往都是事情改变人,人改变不了事情,可是这几个人改变了一点事情。显然李康的境界不如陈道明。

从文采角度,这篇绝对是牛文。古人特别喜欢用对偶排比句式,读起来真是大气磅礴荡气回肠。这些知识分子就好像未出嫁的小姑娘一样,一心一意想的就是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至于白马王子对自己仍然视而不见,那些显然是他的错,当然也说明自己命不好。

殊不知王子找对象,好看不是最重要的指标。…

被现实击垮的知识分子

很多业余股民炒股有一个常用的自以为是的技术。比如你在20元价位上买进了500股某股票,两个月以后价格跌倒了15元,损失了2500元,怎么办呢?这 个技术是这样:在现在的15元价位上再买进1000股。这样一来,股票不需要涨回20元,比如说只回到18元,你就可以挽回损失。

这是一个特别错误特别没有道理的做法。事实上股票不会涨到18元,只会进一步跌倒10元,把你被彻底套牢。你选择持有/买进还是卖出某只股票的唯一理由应该是这个股票将来价格会不会上涨。而它的价格未来上不上涨跟 你两个月以前买的时候花了多少钱没有任何关系。

这么浅显的道理无数的人就是不明白。事实上当手里的1500股价格降到了8元,很多被套牢的散户仍然会执着的持有这只股票,非得等它降到1元才吐血”割 肉”。这不是炒股投资,这是跟股票较劲。在这个较劲的过程中不知道有多少好的股票和发财的机会他视而不见。很多人不是客观的去分析每只股票,而是跟把自己 套牢的股票产生了一种非要报复不可的愤恨之情。仇恨和苦闷蒙住了被套者的双眼。

我写这篇文章不是讨论炒股票。这个股票的故事告诉我们的道理是,世界怎么运行跟你基本上没什么大关系。一个有文化有见识的人,观察社会应该用一个客观的眼光,而不应该带有个人感情。

一个物理学家不会憎恨任何物理现象,因为他知道存在的,就算不都是合乎伦理的,也一定都是合乎物理的。
一个医生不会反感任何一种疾病,因为他知道疾病是客观存在的,不是特意跟你作对的。
一个小学教师不会讨厌任何学生,因为她知道只有坏老师没有坏小学生。

然而非常遗憾的是我国很多知识分子就是用这种被某只股票欺负了以后一定要报复的心态,去看社会。其根本原因是自己在社会中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因为这个社会对他不好,所以这个社会本身不好。他们就像怨妇一样喋喋不休,就像祥林嫂一样心无旁故。

我最近正在读的一本书,王重旭的《读史质疑》,就是一本怨妇语录。这是一本短篇集,有些是对寓言典故的质疑,有些是借古喻今,有些是反思名人名言,有些 是谈论现实。我在网上买这本书还以为有什么另类或者是”逆向思维”,结果发现不是。这本书不是逆向思维,是定向思维。就好像欧洲中世纪的人从桌子腿都能联 想到色情一样,作者每一篇文章,从所有不同的角度,最后都指向一句话:专制主义压迫知识分子太可恨。

在寓言这部分,作者恶搞了二 十来个历史典故,每个故事都是在讽刺毛泽东,不过最有意思的是毛泽东这三个字居然没出现。我还以为他不敢说,结果后来进入第二部分还真直接点名了。批评毛 泽东可以,问题你不能连李世民辛弃疾这些公认正面人物也一块骂啊。你总不能要求唐朝民主选举吧。

其实这本书真正的问题在于没有技术含量。你反专制首先要研究专制,比如宋朝其实是一个比较开明有点民主的朝代,而这位作者现在是全面骂。这跟什么都用阶级斗争去分析有什么区别?非小说类的中文书我读过不少,只有王重旭自称作家,可是此书文笔很做作不像作家像作文。

我估计王重旭是一个被文化大革命击垮了的人。他的始终陶醉在在自己的苦难之中,再也学不进新的东西了。这本书如果在1976而不是2006年出版,你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可是2006你还在想念1976的事情。这样的人能进步么?

很多80年代以前出生的知识分子喜欢用”苦闷”,”郁闷”来形容自己的心态,整个国家都欠他的。你跟他说点任何有意思的东西,积极向上的东西,有进步的东西,他的反应永远都是不为所动。总是一幅这些东西我早看透了你太幼稚的态度。
他的表情是冷笑,他的语言是哀叫。
他的剧情已落幕,他的爱恨已入土。
他被自己的不幸征服。

金庸讲述了黄裳写《九阴真经》的故事。黄裳为了复仇而不问世事专心躲入深山练武,几十年过去了终于研究出了绝世武功《九阴真经》。结果他出山找人报仇, 发现仇人们都老死了。很多人因为文.革等等一天到晚恨土共,写的每一篇文章都在呼吁政治改革。结果现在怎么样?全国人民都在忙着赚钱根本不理你了。

读书虽然不一定能致富,不一定能娶美女,但是一定能让人思想灵活。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贪污腐败也好,言论压制也好,都是人性在特定条 件下的表现,而人性就好像物理定律一样客观。一个有本事的人不会为社会的丑陋,更不会为自己的不幸而整天埋怨,因为他知道世界本来就是如此。你要有本事, 你可以改变它;但是为了改变它,你要了解它。为了了解它,你必须客观的对待它。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是乐观的,是积极向上的,是进取的,是好奇的,是探索的。

苏秦第一次游说六国,出行之前大家都对他寄予厚望前呼后拥。结果游说失败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谁都看不起他。苏秦怎么说的呢?他说我爸我妈骂我,我嫂子看 不起我,甚至我老婆都不见我,这些都是我的过错。等到他第二次出去游说成功归来,对所有的人都非常好。就连当初被判他的仆人都给了礼物。这就叫有见识。人 情冷暖世态炎凉本来就是这样,为这些事情生气有什么意义?

所以李敖说思想家不应该得胃癌死,因为胃癌很多都是生气气出来的。李敖说,一个思想家得胃癌,就好比一个神父得梅毒一样是可耻的事情。

那些一辈子受人欺负惯了的中国知识分子已经不可救药了。苦闷蒙住了他们的不能指望他们再有进步。

最后我打一个很不恰当很不政治正确的比方。我读野史故事,说解放前土匪绑票,如果绑架了人家的姑娘,则被绑的人家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把赎金送到。如果过了晚上,第二天就算筹到钱很可能家属也不会去赎人了。当时的社会就是这么残酷。

所以现在对于那些在文革,反右等等中受到迫害,或者在生活中因为评职称分房子文章排名受到过欺负的中国知识分子,我主张也要敬而远之。

你让人欺负过了,我深表同情,这绝对不是你的错。但是我以后不跟你玩了。…

徐霞客的“隐身份”

一个人的成熟过程就是他心目中美好形象的破灭过程,对我来说这个过程主要出现在中学毕业到大学期间。在此过程中我发现原来那些农民起义英雄都曾经滥杀无 辜,原来写那些清爽文字的宋代词人都喝花酒,苏东坡甚至用深爱自己的女人跟朋友换了一匹马。数年以前完成了这个思想成熟过程之后我变成了一个宽容的人。当 我听说杨振宁翁帆老少恋我没有任何愤怒,甚至当我听说国家领导人子女贪污的传闻我都觉得这无所谓,我跟人说你看人得看大局,评价政治家要看他的政策而不是 他的儿子。所以说我的确是个成熟的人。

然而就好像传说中每个人都有个第二青春期一样,最近读书读到徐霞客的时候真实历史再一次激 起了我的愤怒!这段文字见于吴思《血筹定律》书中《县官的隐身份》一章。顺便说一下,吴思在《潜规则》和《血筹定律》之后已经四五年没出新书了。这两本书 最初都在网上看了个大概,没有看全。我手里买的这本叫做《隐蔽的秩序:拆解历史弈局》,实际上是前面两本书章节拆开打乱之后又补充几篇文章组合而成。难道 他学歌星才出了两张新专辑第三张就出纪念专辑?有什么新思想赶紧写啊!

《县官的隐身份》这一章的主题是说明代驿站的流弊,白吃白 喝大吃大喝的来往官员和非官员太多老百姓不堪重负,以至于用海瑞的话说就是”县官真做了一个驿丞”。这些事情并不令我特别震惊,当官的本来就是吸血鬼,老 百姓本来就是冤大头。令我愤怒的是古代知识分子中的精英人物,一个不当官我印象中应该超凡脱俗的人,徐霞客,居然也加入了这白吃白喝大吃大喝把老百姓往死 里逼的行列。以下原文照抄吴思:

证明信泛滥,实质是敲诈勒索权的扩大。以大名鼎鼎的徐霞客为例。崇祯十年( 1637)秋,徐霞客在广西游历,他无权免费使用公家的驿传系统。但是,凭着地方官赠送的马牌(使用驿传的证明信),徐霞客却支使村民为他和仆人抬轿赶 路。主仆加上行李,动辄要用七八个夫役。村里人手不够时,还用”二妇人代舆”——让妇女为他抬轿。此外还要供他吃喝,有鱼有肉,”煮蛋献浆”。
在《粤西游日记三》中,徐霞客记载了崇祯十年十一月下旬的经历。这位有马牌的先生驱赶着夫役整天赶路,傍晚时分看到了下一站的村子,众夫役开始逃散,徐霞 客赶紧抓住一个捆上,牵着进了村。村中男子已逃遁入山,徐霞客便领着仆人挨家挨户搜,搜出两位妇女,命令她们去找人搬行李做饭。被捆的人质和他的同伴们也 大呼大叫,让村里人接班。过一会,负责驿传事务的老人来了,徐霞客说,老人怕我拿鞭子抽他的子孙,不得不来。这老人的儿子是个瘸子。
吃过饭,上了老人和妇人为他铺好的床,”予叱令速觅夫,遂卧(我喝令快去给我找抬轿子扛行李的夫役,然后躺下)。”
徐霞客是我们的文化精英,但《徐霞客游记》也难免凝结着我们潜规则的文化传统。他旅游的许多费用,就是凭借捆绑和鞭挞的官府之威,违反中央规定,转嫁到了农民身上。在躲避逃亡的农民眼里,这等横吃横喝的过客无异于黑帮。

明朝末年没有互联网,如果有的话《徐霞客游记》应该叫《老徐的博客》,我估计这段文字的网友评论不会比 徐静蕾少。我看这段书的时候正在飞机上,脑子不太清醒,本能感觉徐霞客不是文化精英,也不是黑社会,是变态啊。
在当时的社会有权有钱的人这么做都不奇怪,因为他们没文化么适当环境下很容易变成恶棍。会参加科举考试不叫有文化,文化是一种修养,是一种精神上的优越 感,最起码不屑于去占小人物的便宜。比如说一个博士生就算再不堪,也不至于因为坐公共汽车人家忘了收他钱而高兴得不得了要把这件事写在日记上。徐霞客应该 是个有文化的人啊。
“兄弟去了一趟泰国!我靠那里人真他妈穷啊,结果我厉害,白吃白喝还差点打他们,那帮孙子连大气都不敢出!我太牛了!” — 如果你在某人space上看到这样的话你马上可以断定这位最多初中毕业,可能仗着家里有点钱去了趟泰国。看了这一段”游记”,我看徐霞客就是这样的人。

我很想了解到底什么样的家庭和社会环境能够造就如此扭曲的人格,一个人可以在写出大好文字的同时居然象黑帮一样去压榨农民?
结果网上搜索了一下,徐霞客出身于”缙绅富贵之家”,曾经想科举做官而不成,改专攻游历。万历三十五年正式开始旅游生涯,上文中提到的崇祯十年他应该是 五十二岁。这段时间国家内忧外患眼看要亡国了,但徐霞客游记主要是关于山水美景的介绍,根本没有去研究各地经济发展和政治形势,后人说他的游记有地理学和 文学上的成就。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徐霞客是明朝末年的酒吧歌手。
和当时社会上很多读书人一样,徐霞客对治国安邦可能不感兴趣,就算真的年轻时代能够如愿做官也不会是什么好官。他不是柳宗元苏东坡,没有什么政治见解,更多地追求是个人生活。

明末清初的动荡年代,中国知识分子中”玩家”很多,比如与徐霞客差不多同时期的(可能小十岁左右)《夜航船》作者张岱。如果论学问的话张岱绝对远胜徐霞 客,《夜航船》相当有技术含量。如果论人品人张岱是世家子弟出身,不管怎么说也不至于干拿着官方赠送的马牌勒索老百姓的下三滥事情。可是凭什么徐霞客就比 张岱有名呢?

我估计原因是徐霞客填补了国家空白。中国古人受腐儒教育都认为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李宗吾进一步推论到”妻子在不 远游游必有方”,其实我看”不远游”背后的真正原因是这件事有点不务正业的意思。如果你在家好好读书存在一个考功名的可能性,如果你种地也能有点收入,就 算外出做买卖也是为了生意,穷人家的孩子谁会没事到处游玩呢?一般的富人出游也是为了好玩而以,苏杭才是好地方,险远的地方谁去啊?
像徐霞客这种玩法光满足吃饱了没事干这个条件还不行,必须达到吃饱了撑的这个境界才可能,得从物质追求上升到”不俗”的精神追求。古代达到这个境界的大有人在,有的人选择看闲书写闲书,有的人选择花鸟鱼虫,徐霞客选择了旅游。你不能不说这是一个相当有档次的爱好。
然而在几乎同时期的欧洲,在航海和海盗精神的带领下人家可能早就大量涌现了类似人物,如果中国没有旅游家的话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抓典型就挖掘出来一个 徐霞客。徐霞客在活着的时候很可能声望一般,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居然暗合先进生产力和先进文化,数百年之后居然成了文化精英。

现在再出一个徐霞客就完全不好使了,余纯顺去了西藏写了书(我很佩服余纯顺绝无讽刺之意),甚至死在途中,结果现在也几乎被人遗忘。
时事才能造英雄啊!

最后的题外话是随着一个人的成长并不是说发现历史人物的真实形象越来越差,实际上有很多人我越来越觉得他们了不起。比如说以前看《万历十五年》,觉得海 瑞简直是个哗众取宠的怪人,然而看了吴思书之后越发觉得海瑞其实及其聪明,对中国社会有极其深刻的认识,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但他就是不愿意那么做,我觉 得他是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浪漫主义情怀,在此向他老人家致敬。…